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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並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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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 木門被推開,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拖著長長的草耙子走進了房中。仔細把草耙放在墻角, 脫下凈是泥土草屑的外衫,他跑到案前,就著陶罐喝了幾口水。這些都是早上阿娘燒好的熱水, 只是一天下來,早就放涼了。也不敢多喝,解了口渴,他便放下罐子,撿起榻上放著的幹凈短襖, 穿了起來。

仔仔細細穿戴齊整後, 用手把布料撫平整了, 他從案上拿起一個粗麻做成布包,深深吸了口氣, 大步向門外走去。

“咦?這不是阿平嗎?要去進學啊?”

“阿平, 若是不成可別耽擱, 要想法子進部曲才是。”

“就是, 千萬莫辜負了你阿爹的軍功啊!”

一路上,不少相熟的農戶看到了他,都忍不住勸慰兩句,少年拘謹的一一點頭應是,足下卻沒停頓,一路小跑到了大宅門口,由門衛仔細核查之後,才進了院門。

郎主的宅子,不論來幾次,都讓人無法適應。太華美,根本不像他這種人能來的地方。阿平不敢私下張望,埋頭走向外院的西側偏院,那裏是賬房周勘居住的院落,如今除了辦公之外,還僻出了一間作為學堂,專門教授莊戶子弟數算之學。

他家是莊裏的邑戶,父親之前參加了部曲,幾個月前戰死沙場。家裏分得的十畝軍田徹底免了賦,阿娘便把原本佃的二十畝地退了,靠耕種這十畝軍田,並二十畝桑田養活兩人。若是先幫著阿娘幹活,幾年後也參軍,家裏便不愁吃穿了。但是現在他卻跑到了學堂中,學習數算。

光在學堂內,一天至少要花費一個時辰,回家之後要完成師父布置的習題。這兩樣,就要耗費不少時間,幫阿娘幹活的時間自然也就少了。學的又是數算這樣的學問,不少鄰人都覺得他在這裏白耗功夫,只是癡人說夢。

然而阿平卻無法放棄!他從不知道,世間還有如此有趣的東西!學堂裏教授的那些數碼、口訣簡直讓他耳目一新,就像一扇門豁然敞開,看到了這世界的真相。這可不是低頭盯著田地能夠找到的。

更何況,周師父說了,若是能夠完成學業,便能到賬房工作。一應花銷都由府中負責,說不定以後還能跟師父一樣當個賬房,領取月俸呢!

懷著一顆極其虔誠的心,阿平走進了學堂,在自己的角落做好。小心翼翼從麻布包裏拿出了一疊紙訂成的本子和一支包裹著布條的炭筆。這是學堂裏發的,習題時可以用沙盤,但是筆記和習題答案就要用到紙張。每人一本,正面記錄反面做題,可以用上一月。若是一月之中解題的錯率太高,怕就要被逐出學堂了。

翻開本子,阿平又小心的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才松了口氣。這時又有學童陸陸續續走進了學堂,連他在內一共十二人。這可是幾經篩選才留下的,沒人敢喧鬧,都乖乖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等待師父登臺宣講。

“這豎子!”周勘此刻卻氣得滿面通紅。

好心好意推薦李欣來到梁府,看在往日師門之誼上,他還專門拜訪了兩人。誰料幾趟下來,氣得他心肝肺都疼了起來。李欣那小子完全是個油鹽不進的混賬,非但沒把自己當成同門,還頗為鄙夷的嘲諷了他管賬的工作,說他這數算本事,也就配記個數了。

難怪當初這渾人另投師門,家裏那些兄長們也沒放在心上。有這種東西待在身邊,簡直讓人折壽!

氣哼哼走進學堂,看到下面那些少年渴盼的目光,周勘心中的火氣才稍稍落了些,咳了一聲:“把本子都放在案上!”

沒人敢怠慢,眾人趕緊把本子放在了書案上。這書案也是剛剛才打出的,只有三尺寬,剛剛夠放下手臂,案旁還有沙盤,雖然粗陋,但是極為實用。周勘見學徒們都放好了本子,才背著手一一檢查過去。

紙上寫的數字,並不是算籌碼子,而是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天竺數字。從1到9,一一對照籌碼,還有個0用來進位。這是之前郎主交給他的,同時還有加減乘除的豎式運算。就連周勘也不得不說,這些東西比用算籌簡單多了。若是算籌,碰到愚鈍的怎麽擺都擺不清楚,而豎式和數字則簡單明了,還能對照驗算,不容易出錯。

還有原本的九九歌,郎主也吩咐從三十六句變成了八十一句,對照天竺數字寫成一張,貼在墻上,讓人背誦學習。可以說能夠留在這裏的,都是記性不差,相當勤勉,且對數算有些天賦的,否則周勘也不會花費時間在他們身上。

如今聽說,李欣那倆師兄弟也在招人教課,還是教授重差之法。哼,他倒要看看,就李欣那個狗脾氣,能交出什麽樣的東西。

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滿意點了點頭,周勘重新回到講臺上,翻開書本道:“從今日便要開始學習‘栗米’一章,此乃谷物糧食的折換,乃是極為重要的科目,若是學不會,便回家種田去吧。”

看著下面那些學徒專註渴求的目光,周勘微微頷首,講起課來。



“子樂,該去教那些學徒了。”劉儉喚了一聲,卻沒人應答,不得已,他只得推門房中。只見屋內滿地都是廢棄的紙張,黑漆刷成的板子上橫七豎八畫滿了白線,還有一串又一串天竺數字。李欣正坐在書案前,奮筆疾書著什麽,像是根本沒聽到他說話。

又走前兩步,劉儉再次道:“子樂,時辰到了,你該出門教課了。”

“不去不去!一群蠢貨!”李欣頭都沒擡,還是專註的算著什麽,面前紙張已經被炭條畫的看不出原樣了。

“這是咱們答應郎主的!”劉儉簡直無奈到了極處。

他跟李欣相處也有數年,自然比其他人更了解這人的脾性。雖然名為師弟,但是李欣其實比他年長幾歲,從拜入家門之後就是個惹人嫌棄的,既沒有眼色也沒有心機,一開口便能得罪人。偏生他對數算極有天賦,祖父一生的學問,乃至整理書稿之事,恐怕都要落在他身上。

也正對其抱有厚望,又一心想使祖父的註疏傳世,劉儉才幫他帶著書稿離開青州,千裏奔波來到了梁府。然而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他這臭毛病就又發作了。也是郎主傳授的天竺數字和豎式太過好用,讓這人轉瞬就入了迷。對了,還有那個三角函數之說,別說李欣,就連他也有些沈迷其中。

可是該幹的事情總要幹啊!若是一個助手都教不出,如何對郎主交待?

“剛背過九九表的蠢材,我教來何用?”李欣飛快在紙上寫了個數值,又翻出下面壓著的數張紙,猛地擡頭道,“師兄,你看我又算出了一個!”

看著那人閃亮的眸子,劉儉嘆了口氣:“也罷,那些人我去教。不過你可不能只沈迷函數一事,書稿要盡快校訂,發往書坊刊印。這可是以後府中的教材,一定要以祖父的註疏為正本!”

“這還用你說?”李欣厭棄的揮了揮手,又埋頭驗算去了。

哭笑不得,劉儉搖了搖頭,走出門去。唉,昨日木坊送來的那個水車,怕要下課後再看了,不過若是子樂能多算出幾個函數值,也許推算起來也能更快一些。大步向一旁的書房走去,劉儉並未察覺,自己臉上帶出了一點笑容。



看著手中剛剛刊印出,還帶著些許墨味的紙張,梁峰滿意頷首。這是劉徽《九章算術》手稿中,率先整理出的“方田”一章。不但有題、有答、有術,還有分析和圖例。這也是劉徽主張的理念,“析理以辭,解體用圖”。如此嚴謹考究的註校方式,才使得《九章算術》成為後世的經典教材之一。

而這樣的版本,恐怕也只有雕版印刷,能夠完全展示其中精髓。若是手抄,不懂數算的人很可能出現錯漏,也就無法直觀的表現題意了。

書本整理的進度不錯,關於函數方面的進展也讓梁峰極為滿意。前些日子,他有意識的透露了些三角函數的概念給李欣兩人,結果他們表現出的理解能力簡直讓人讚嘆,不愧是劉徽的嫡傳。

這也是梁峰最期望的事情。

雖然中國古代有不少數學著作和大數學家,但是卻很少形成公式定理。固然其中有天文學禁制的原因,恐怕也不乏教材習慣性造成的問題。就像九章之中,有“術”,也就是解題的步驟,卻沒有證明這一過程的步驟。缺乏歸納性的表述,自然就讓數學成為了少數人才能觸及的頂尖學問。

而劉徽,正是打破這個慣性的幾人之一。他率先證明出了圓面積公式,“以一面乘半徑,觚而裁之,每輒自倍。故以圓周乘半徑而為圓冪。”也正因此,證明出以往“周三徑一”的不精確,把圓周率的精確到了3.14。而割圓術更是圓周率計算的理論和算法,光是這成就相當驚人了。

如果把數學範疇的所有內容,都帶入這個推斷、論證的領域,那麽這個學科的發展必然會走上一個不同的道路。梁峰是記得不少公式,但是他畢竟不是專業人才,許多論證過程都已經記不清楚,如果一口氣都教給這時代的人,只會是揠苗助長。完善這個推導、定論的過程,才是真正意義的事情。反正那些更高級的數學,現在也未必能夠用到。一步一步來,說不定還能結出一些讓人驚喜的果子。

看來回頭也要來個升學制度,周勘那邊若是有好的苗子,也可以直接送去劉儉那邊,而那些連基本功都不紮實的,還是讓周勘先帶帶再說。只可惜他手頭能用的人才太少,若是給李欣找幾個同級別,能夠交流的同伴,說不定更有裨益。

祖沖之似乎也是唐代以前的人啊,到底是什麽時候出生的呢?他只記得這時代有祖逖這個大牛了,莫不是一家子的?

正做著再招收幾個數學天才的美夢,門外有人通稟,王汶的信使到來了。

王汶可是他如今最大的依仗之一,梁峰自然不會怠慢,立刻招人進來。然而當打開書信,看清楚上面的內容,他不由挑起眉頭:“去晉陽參加上巳節?”

上巳可以說是春季最為隆重的節日,邀他前去也不奇怪。但是王汶的意思相當明白,是想要修覆他和東贏公之間的關系,化解誤會。對於司馬家的蠢貨,梁峰是真的毫無興趣,然而思索了片刻,他就頷首道:“中正所邀,怎敢不去?待我回信一封,轉交與他吧。”

能不能討司馬騰歡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場合中露臉。那兩次征辟可不能浪費了,正好用來提高名望。有了聲名,做起其他事來,也就簡單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拉伯數字,其實最初確實是從印度傳出的,反正梁少開了佛子掛,這麽說也不算錯。還有中國古代除了一二三這樣用於書寫的數字系統外,也有算籌數碼,也就是下圖這種專門用於計算的數學符號。所以學起阿拉伯數字應該也不成問題。

至於祖沖之,是南北朝時代的人啦,不過有一點確實沒錯,祖逖應該是他的曾祖父,祖臺之的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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